听说我生病了，还给家里丢人了。

这事我越琢磨越怀疑。

话说我一辈子聪明伶俐、貌美如花，怎么活着活着却丢人了呢？

我是怎么丢人的？谁过来说说？

——西江，龙娘娘

1

小年夜，八香街夜市十分寥落。

两名青衣道士在街巷中飞奔，旁若无人，气势如虹。

“大师兄，捉鬼金铃三面齐响，娘娘说的鬼就在前面院子里！”

“好！五雷驱鬼，让恶鬼瞧瞧我天师门的厉害。”

眨眼间，五枚雷符裹着火药弹，骨碌碌滚进了小院，轰轰轰……

两位道士相视一笑，仗剑踹开小院大门：“天师驾临，恶鬼伏诛——”

可惜，捉鬼的贯口只说了一半，便断了声响。

地府第一秦王殿，朱墙金瓦，巍峨耸立，鬼火幽幽，煞气腾腾！小院的小木门，就是秦王殿的大门。

两位道士站在大殿门口，只见满殿死鬼齐刷刷转头，一片眼珠子绿幽幽……

一个高大的红衣判官走上前，狰狞一笑：“道爷，捉鬼呀？”

大师兄干咽一口气：“我们……加个班……”

“巧了！我们也加班，正好缺人手！”判官伸手一捞，两位道爷便拎在手里，小鸡仔似的。

“鬼呀……师尊救命……妈妈……”

小院木门吧嗒一声合上，道爷被秦王殿无情吞没。

话说这都第几拨道士踹门了？大过年的不休息，如今的道门咋这么勤奋……

2

秦行把王殿搬来八香街加班，小夏为了抽到春节7日游大奖，便主动给他当文书。心头的惦记这回抬眼就能见，秦阎王终于心安神定，盖起王印呼呼生风，手速快得鬼都看不清！

秦行没日没夜的忙，小夏可心疼了，每天都给他买红烧猪蹄盖饭。夏姑娘说，阎王的胳膊也是肉啊，迎猪年吃猪蹄，吃啥补啥，图个吉利！

接连三天，顿顿吃猪蹄，秦行腻得五脏都有些翻腾，于是终于察觉这事不对——小夏这是拿猪蹄撒气吧？难道这两天不知不觉的，他又得罪她了？

于是这天小夏出去买饭，秦行隐身尾随其后，却见她晃悠悠的，径直回了红花小院。

这几天胖爷在幽都值班，太白去天庭述职，家里空荡荡，小夏回去做什么？

秦行狐疑地跟进了小院，刹那间电音舞曲震天响。厨房里，一位清秀小帅哥，脑后扎个鬏，身穿花围裙，大锅铲挥得热火朝天。灶上满满一锅大猪蹄，十分熟悉的味道。

小帅哥摇头晃脑地唏嘘：“加班使人变态呀……我主人吃猪蹄咋还没完了？”

小夏纯良微笑：“因为男人都是大猪蹄子，他要以形养形。”

秦行差点没背过气去！上前一把掐住小龙爷的脖颈皮：“敖放，二月二你就要真龙考试了，我让你呆在幽都复习备考，你居然跑来阳间撒欢？我的话你敢当耳旁风？”

“主人我可以解释！哎哎，好疼好疼……”小龙爷吊在秦行手上，小奶狗似的踢腾。

小夏一见不好就要溜，却被秦行反手勾住了后衣领：“还有你！猪蹄贩子，你竟敢暗算我？”

小夏徒劳挣扎，挠得像只猴儿。

这两个小混蛋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！秦行一手一个，将二人拖出去收拾，却不料忽然冲来个小人影，死死抱住他大腿，童音清脆：“爹爹！”

秦行一惊，低头瞧过去，只见一个小女娃，也就五岁大，满头小卷毛，一身花棉袄，粉团儿似的可爱。

“谁……谁是你爹？”秦行松开小夏，弯腰去掰那块人形膏药，却被女娃趁势搂住了脖子。

“当然是你呀！我爹爹最帅了！”女娃在他脸上响亮地啵了一声！

这场面，看多少次都辣眼睛！小夏扭头转身，一不留神撞上了墙。

3

红花小院，气氛很焦躁。

秦行顾不上开小差的小龙爷，干脆封了他的神力，丢他在廊下做俯卧撑。客厅里，先问小夏这女娃怎么回事？

小夏说，女娃是她三天前在巷口老槐树底下捡的，呆萌又蒙登，什么都不记得，只知道自己叫“小五”，出来找爹爹。

秦行沉声道：“她找她的爹，怎么会赖上我？”

小夏瞥他一眼，从女娃兜里掏出巴掌大的一个卷轴，上面绘着酷似秦行的肖像，十分传神。底下一行秀丽的小楷，分明出自女士之手：

“秦行冥君，八香街。”

这位女士，知道秦行的相貌、名字、职业、住址，她能是普通人么？这卷轴八成是娃她娘的手笔！

那天，小夏顾念着秦行在王殿加班，满屋子下属，总不能当场认亲闹绯闻，于是先把女娃领回了家。正巧小龙爷过来阳间，小夏便让他变作秦行的模样，试探一下……

然后，像今天一样，女娃抱大腿，喊爹爹。

秦行听到此处，晾衣服似的拎起女娃，皱眉端详了片刻，摇头道：“她灵力充沛，绝不是人类，有可能是个妖精……”

隔着饭桌，小夏支下巴微笑：“这很合理呀！大叔这么帅，就算你立志单身，人家女妖精也不能让啊！”

据说“女妖精”这类的话题，男人随便乱接就是冒然送死！秦行赶紧干咳一声，强自分析道：“她的原形我都看不清楚，说明这娃道行不浅，阳寿至少一千岁起步。我让崔珏拿孽镜台的照妖镜来。”说着立刻打电话。

小夏微笑再微笑：“崔判官忙死了，何必劳烦人家？大叔还不如回想一下，她娘亲是个什么妖精？”

小夏的反应太不寻常，秦行难得福灵心至：“难不成，你因为这事生气了？”

小夏像是被什么蛰了一口：“我……我干嘛生气？我高兴还来不及呢！有女妖精看上你，还能给你生娃，难道不该偷着乐吗？也不看看自己，单身狗都多大岁数了……”

这话可戳了秦行的痛处，咬牙道：“我岁数大？我有那么老？”

小夏噎得说不出话来，好一会儿，垂头低声道：“这几天我都想过了，大叔要是成了家，往后幸福过日子，不也挺好的么？这样就算过几年我死了去投胎，那我也安心……”

小夏说着，禁不住微红了眼眶。秦行心头一颤，才要说什么，然而崔判官已经到了。

4

崔珏大人，四大判官之首，地府著名形象大使，相貌堂堂，威仪赫赫，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中年帅大叔。

秦行简单说了经过，崔判官便掏出了一面黄铜镜，冲着小五一通猛照。可是不论什么角度，镜中只有一条光影，色彩斑斓，像个蠕动的万花筒。

原形都照不出来，这娃作的什么妖？

然而崔判官毕竟是专家，一团模糊也能找到蛛丝马迹。

“小五虽然原形难辨，但她的灵气光色明正，这是汇聚天地祥瑞才会有的，十分难得。不过殿下请看，这灵气中又夹杂着一缕黑雾，绝对是胎里带来的幽冥煞气，十分精纯。这说明，她的父母有一方定是幽冥中人，而且法力高强……至少，得达到殿下这样的水平……”

整个地府，比秦行更能打的，目前还没有。所以，秦阎王喜当爹，大猪蹄子甭想赖！

崔判官的分析头头是道，然而小夏已经听不下去。正巧手机来电，小夏聊了几句，便说“我爸找我回趟家”，人便消失在门外。

小夏的亲爸那才是渣男一枚，找她能有什么好事？秦行起身想追，却被小女娃死死拖住。“爹爹不要走，爹爹走了就死了，小五就没有爹爹了。”

秦行一愣，强自按捺心头的焦躁，顺着她的话问道：“哦？爹爹是怎么死的？”

“爹爹是被匈奴邪神杀死的……”

秦行不禁凛然：“你爹爹打仗牺牲了？汉朝的时候？”

这下小女娃可答不上来了，憋红了脸蛋，忽然大吼一声：“龙魂不灭，华夏长存！”

这声嘶吼，别说秦行和崔判官生生震住，窗外的敖放都惊出了原形，龙须飞舞，鳞角张扬：“这是我龙魂军的口号，小屁孩怎么知道？”

小女娃闻声望向小龙，忽然一声哽咽，冲过去用力抱住了他：“相公，你回来了！”然后就是一连串狂吻他的脸蛋。

我勒个蛐蛐，这什么剧情？小龙爷抱着小五一阵蒙登。

咔哒！敖放身后，院门一声响。

小龙爷拧脖子回头看，却见曹蜿蜒站在院门口，拎着面盆大的一个黑鱼头，傻愣愣望着他……以及怀里的美少女。

等等！美少女？小女娃瞬间长大了？哎哟这身材……不对，现在不是看这个的时候……

蜿蜒很是难堪，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看：“我拿鱼头给你补脑的，不过其实你也不爱吃……抱歉，打扰了……”说着，竟然扔下鱼头，转身就跑。

小龙爷扯着身上的八爪鱼，急得欲哭无泪：“曹老师你别跑！我来阳间找你有事儿……为个鱼头你至于嘛……”

此时崔判官连声唏嘘：“闹半天，原来忘川龙君是秦殿下的亲姑爷？缘分啊，都是缘分！不枉你亲自调教他这些年……”

秦行烦得直挠头：“老崔你别添乱，我们爷俩都要被你坑死了……”

5

小夏回家，蜿蜒蒸发，微信不回，电话不答。红花小院里，一个死人一条龙，两个爷们靠着沙发，四目相顾，齐声长叹。

小五身量长了，智商却不长，除了爹爹和相公，啥也记不起来。十五六的少女，扯着相公天上一句，地下一句，闹得小龙爷时不时就去撞个墙。

说来也怪他自己嘴欠！人家曹蜿蜒每天下了班，不辞辛苦跑去忘川给他当家教，天天煮黑鱼头补脑，伺候他够好的了。结果龙爷恃宠而骄，天天抱怨鱼头难吃，接连抱怨100天，蜿蜒便再不去忘川了。

然而好日子谁不上瘾？小龙爷习惯了有蜿蜒，抽冷子不见人，就像烟鬼断了烟，抓心挠肝的难受！于是他偷偷跑来阳间，打算给曹老师赔个不是，依旧找她回去补习。可没想到啊，天地祥瑞的野媳妇缠上身，蜿蜒又给气跑了。

敖放说完前因后果，只听得秦行一声叹息：“先别着急找人，就算人找回来，你能解释清楚么？先搞定小五！”

小龙爷十分无力：“咋搞定？把天地祥瑞揍一顿？老天还不得丢个天雷劈死我？”

秦行瞥一眼小五，沉声道：“她见了你的龙头就认了相公，说明她老公是条龙。至于她爹爹，因着那句口号，应该是龙魂军的人。龙魂军的亲人我们不能怠慢，必须安全送她回家。”

小龙爷猛挠头：“龙魂军抵御外族数千年，牺牲太多，她爹爹是谁可难查了。80年前，龙魂军与东洋邪神决一死战，玉石俱焚，包括我爷爷在内，十万将士魂飞魄散，至今没恢复元气，如今可上哪找人去？”

“你现在是小五的相公，诱导一下，看她还能想起什么？”

“主人还是小五她爹呢……”小龙爷嘟嘟囔囔，不情不愿。

秦行横了他一眼：“谁拳头硬听谁的!”

“哦……”小龙爷顿时垂头丧气，磨磨蹭蹭拽起小五，躲一边卖笑去了。

不一会儿，秦行听得小龙爷一阵呵呵呵：“花灯夜市？我跟你约过的？哎哟我没忘没忘……这八香街就有夜市，咱俩待会儿就去逛！”

秦行皱起眉，差点一拖鞋扔过去。

二货！如今八香夜市都没人了，街面黑得野狗都不来，逛个头啊逛！

6

这世上，困难和机遇永远勾搭成奸，放弃可不是秦阎王的风格。秦行沉吟片刻便有了主意，立即开始行动！

话说如今八香街的活人的确没几个，可他秦王殿的死鬼不是乌央乌央的么？这些天加班，大家也憋坏了，正好出来活动活动！

于是这天夜里，冷清的八香夜市就像一串点着的爆竹，轰然炸响，明光璀璨！黄泉井喷出一堆鬼节荷花灯，在空中漂浮荡漾。整条街光影迷离，宛如梦境一般。

不知打哪来的小贩游客，居然塞满了整条街。一时间，夜市人声鼎沸，真真热闹非凡。

一切准备停当，男女主角上场！

不过隔了一个小时而已，小五居然又长大了许多，此刻已经是30出头的相貌。小龙爷牵着她的手，混入夜市人群中，乐呵呵东瞧西看。

很可惜，这花灯夜市只能远观，不能近瞧。

年货摊上，小五拎起红彤彤的春联，上面却写着“悲魂归去，音容宛在”。她去买吉祥挂饰，福字下边一串金蛋蛋，细看都是刷金漆的小骷髅！敖放带她去吃馄饨，上来一碗咬一口，一截手指头……

可这事真不能怨大家。本来么，死鬼开的夜市，哪有人间的货？

于是这花灯夜市逛了不到50米，小五已经脸色发白，扯着相公说这里危险，赶紧回家。

秦行也不指望弄个夜市就能管用。没关系，A计划只是铺垫，他的B计划才是一击必杀！

“道士的米糕蒸好了吗？甭管熟不熟，赶紧抬过来！”

说来也巧，这几天好几拨道士踹门捉鬼，却被秦王殿扣下加班，如今他们是八香街仅存的一小撮活人。道爷们法术稀烂，但米糕却蒸得香喷喷！

为了套出小五的来历，秦行还特别下令，给米糕加上夹心馅——幽都槐花拌白糖。《神异经》上说，槐者，鬼木也，每一朵槐花绽放，都是生死离别的思念。小五吃这个，八成能想起她爹是谁。

这会儿小龙爷甜言蜜语拖住了小五，只说自己好饿，愣是买了两块千层糕，还亲身示范，一口咽下半边！

可是……这玩意儿究竟放了多少槐花呀？小龙爷一口千层糕下肚，立刻悲从中来，吧嗒吧嗒掉眼泪，完全控制不住。

只见小龙爷哭得蹲在地上，一声嚎啕：“苗苗我想你呀！年轻轻的你怎么就去了……”

这变故实在突然，别说秦行愣了，满夜市的死鬼全愣了。

苗苗是谁？苗苗咋了？小龙爷你关键时刻掉的啥链子？

整条街上，只有小五搂着敖放，一脸慈祥地哄他：“好啦……我知道你喜欢苗苗老师，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爱牵她的手。可她死了20年了，小墨鱼，你咋还哭呢？”

小龙爷抬起头来，泪眼八叉一阵哽咽：“你咋知道我幼儿园的时候……等会儿，你叫我啥？你怎么知道我小名？”

小五顿时迷蒙：“小墨鱼吗？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……”

敖放用力抓住她，一副上不来气的模样：“你相公难道叫敖清？”

小五想了想，欢快一声笑：“是了，清清就是你，我相公。”

小龙爷接近崩溃：“你儿子叫什么？”

小五努力回忆：“我有儿子吗？不记得……不过我有个小孙孙，黑乎乎的，他叫——”

“哎！这事别在这儿说！”敖放急得一声吼，扛起小五风一样往外冲。龙爷身手敏捷啊，瞬间就没了影儿。

灯影底下，秦行揉着脑门，完全哭笑不得。

得，这回他总算知道小五的家在哪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