阴阳夜市:小孟婆凉茶 挣命少爷

有人问我,面对命运会不会低头?

哎哟,这事又不是立牌坊,整那么严肃干啥……

我觉得吧,要是认命可以占便宜,那咱赶紧抱大腿喊爸爸。

要是认命没好处……唉,我命由我不由天!

——富二代,祈年

1

万圣节,洋人的鬼节,S市变得分外热闹。

华夏群众对死鬼的恐惧和敬畏,在七月半已经消耗殆尽,如今只剩节日的欢乐。八香街小巷里,南瓜灯四处漂浮,要糖的小孩成群夜游,扮死鬼的年轻人群魔乱舞。

赶巧,胖爷今儿刚从阴间回来,才爬出黄泉井,迎面撞上一个头插钢锯的,满身血浆和脑浆,顿时吓一哆嗦。

“外国死鬼不讲究遗容的么?咋都这么埋汰……”胖爷一阵恶心,便去电线杆底下买了杯凉茶。

八香街的金银花凉茶,十几年品质如一的难喝,苦得胖爷眉毛直打架,但是半杯下肚,胃里便不翻腾了。

“好茶!爷我正要降降火!”胖爷苦着脸,朝天一声吼。

唉,据说他又犯事儿了,还被阴差控告,所以秦行急召他回八香街。

你说这帮地府公务员啊,就像一群咬腿的蚊子,只会围着人嗡嗡,打不着又赶不走,不知多糟心……

胖爷一路腹诽,这就回了红花小院。从窗外望去,秦行正和一位端庄佳人坐着说话。胖爷一瞧见那美女,心中便一阵哀号。

那位正是地府唯一的女冥君,轮转殿阎王,遮迦越罗。

越罗是前代冥君的女儿,办事认真不讲私情,是个鸡蛋里挑鱼刺的选手,地府人称“劳模阎王”。秦行对她素来礼让,这回指望他护犊子,恐怕不成了。

话说这些年,胖爷明里暗里犯的事儿,不说车载也能斗量,谁知道哪个把柄被人抓了呢?这回要是落在越罗手里……我靠,那还不如下地狱滚钉板呢!

胖爷身随意动,一见不好转身就逃!然而没跑两步,后背猛地一紧,圆胖身躯被一只白嫩小手死死抓住,嗖地拖进了客厅。

“沈田,去哪呀?本殿有那么可怕吗?”

2

人为刀俎,胖爷不过是坨五花肉。

只见他堆出花一般的笑容,满脸惊艳:“我当是谁呢,原来是轮转王殿下!哎哟,几个月不见,您咋又漂亮了呢?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……”

马屁谁不爱听啊?越罗下意识就去抚脸,另一只手却掏出一盏束魂灯来,“砰”地放在茶几上。

“既然沈田到了,那咱们不耽误时间,说正事。这灯里的魂魄,是今天在奈何桥边拦截到的。”

秦行瞅一眼那束魂灯,便皱起了眉头:“这魂火血红透金,是个生魂。阴间是死地,生魂怎能进入?如果这家伙走过奈何桥,混入轮回台……那可是重大安全事故!”

胖爷立刻明白,秦哥这是给他递话呢——今儿这事不同以往,干系重大!于是他赶紧分辩道:“生魂入地府,可不是我这级别能干的,这事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哈!”

越罗呵呵一笑:“怎么没关系?这生魂名叫祈年,是你结拜大哥祈大路的儿子。当年你死的时候,还给祈家留了几家夜店、一群马仔。你们关系好得很,不是吗!”

“啊?是小年?我大侄子?”胖爷一愣,随即又嘴硬道:“那……那又怎样?我都死了十几年,阴阳两隔的,后来都没见过他……”

越罗的眼神陡然犀利,沉声道:“沈田,你当我轮转殿吃干饭的么?我们检查过了,这生魂有一道护魂符庇佑,而且是秦王殿签发的例符。我让人查了编号,发现这符是派发给你用的。你死后分明见过他,还送了护魂符给他,没错吧?”

这杠杠的证据,胖爷没法抵赖,只得挠头道:“哦,我想起来了……三年前,我在街上遇到这孩子,失魂落魄的,抑郁症可严重呢!我就对他用了符,只想减轻他一点痛苦。这事就算我违规了吧,那顶多只算个小错……”

秦行瞪着他,恨铁不成钢的模样:“送符的确不算个事,轮转殿打你二百板子而已。”

胖爷闻言,捂屁股一阵肉颤:“打二百?死人也给揍活了吧……”

越罗无视那二人眉来眼去,敲着束魂灯正色道:“秦哥,重点不是打板子!你看看祈年的阳寿,分明7天前就终结了,但他现在居然还活着!生死簿上,他的阳寿每一秒都在增加,却完全没有触发冥法预警!照这样下去,他岂不成了不死之人?”

秦行这回终于严肃了神色:“世上哪有不死身,只是魂魄不入轮回而已。这样的生魂最容易被魔物操控,杀伤力巨大,绝对不可轻视!”

“不入轮回?那更不是我一普通死鬼能干的了,你们可别赖我头上!”胖爷这回是真的冤枉,大嗓门一阵嚷嚷,“还有我大侄子,他好歹还活着,难道你们要整死他?”

秦行摇头道:“阳寿未尽,地府勾不了魂的。我们必须调查原因,对症下药。阿田,既然你送符给祈年,犯规在先,这案子你必须调查清楚,将功折罪!”

罚还没罚,居然就有功了,秦行护犊子也够不要脸的。好在越罗不以为意,微微一笑道:“此案秦王殿既然秉公办理,我轮转殿也不推卸责任。祈年的生魂能找到奈何桥,说明他记得阴间的路,可见30年前他的孟婆汤白喝了……十三娘,当年是你熬的汤,还不过来善后?”

“是,来了!”客厅地上应声冒出一阵黑烟,凝成一个干瘦骨感的小姑娘。饿殍烟熏妆,杂毛杀马特,庞克皮装恨天高,惨白的死人脸,暗红的两片唇,就像刚吃过死孩子一样。

这满胳膊纹身的不良少女,不就是地府十八孟婆之一,孟十三娘么?

只见孟十三胡乱向二位上殿行了个礼,然后对胖爷阴恻恻地呲牙:“死胖子,你也有今天!”

沈胖爷瞪着她磨牙:“你又好哪去了?臭丫头!”

不愧是当年在幽都大打出手,互砍十条街的老冤家!刹那间,客厅里仇恨的火花四溅,几乎能把房子点着!

胖爷和孟婆的身后,两位冥君却友好握手,达成交易。

“秦哥,我座下孟婆很多,不缺这一个。十三要是办事不力,就不用让她回去了,在你这儿当包身工也好!”

“妹子,我座下只有这一个胖子,阿田要是查案不力,打完板子你好歹给哥送回来……”

那一胖一瘦两只斗鸡听见这话,齐刷刷转过头来,嘴角都在抽抽。

瞧吧,当领导的都这德性!赶驴拉磨不给草料,回头驴还倒欠他们的!一个个的道貌岸然啊,其实坏透了!

然而沈胖爷终究害怕挨板子,孟十三哪能当包身工?两人只能拼了老命查案子。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,老冤家如今上了一条贼船,往日就算有泼天的仇恨,这会子也得放一放。

胖爷麻溜地扯过一张纸,歪三倒四写下约法三章:“孟十三,查案期间你不许灌我孟婆汤,不许对我动刀动枪动法术,不许放火下毒,不许谩骂我沈家十八代祖宗……当然,我也再不踹翻你的汤锅,撅折你的汤勺,砸碎你的汤碗……”

十三点头表示同意,还提笔补充了一句:“死胖子不许骂我飞机场、女干尸、丑丫头没人要!一旦嘴欠,我就下手!”

然后,两人啪啪按手印。按完手印,胖爷把纸往门板上一贴,算是对外公示,请领导监督。

秦行和越罗兴致盎然,凑过去读那约法三章。别说,行文尽显二人本色——不学无术,狗屁不通!

3

约法三章虽然写得烂,但胖爷和十三都认,能维持和平局面就好办了。

两人首先去了人民医院,祈年正在ICU里插管子呢!

话说他的魂魄还在红花小院搁着,离了魂的躯壳自然昏迷不醒,胖爷倒不太担心。

此刻已经深夜,祈年的主治大夫正好值班,于是胖爷立马过去套近乎。

五分钟后,胖爷得知祈年的现状,真是五味杂陈,不一般的闹心。

他这位大侄子,胃癌晚期,癌细胞扩散全身,显然没得救了,如今不过吊着一口气而已。

陈大夫说,祈年自打入院以来,就没人探望过。祈年的妈很早就抛下儿子,离婚去了国外,这事胖爷是知道的。由于胖爷小时候也被亲妈抛弃,所以他格外心疼祈年,对这孩子特别关照。

后来,祈家得了胖爷的遗产,祈大路的生意顺风顺水,短短三年便已暴富。祈年身为富二代,俊秀的模样,野马的性子,风流倜傥,出手阔绰,因此道上都尊一声“祈少”,简直言情小说男主角的派头。

然而花无百日红,祈大路在黑白两道风光了十年之后,忽然车祸身亡,祈家的富贵也就走到了头……这些事,胖爷也都听说过的。

至于后来祈年怎么败的家,又怎么离的婚,还被前妻卷走大笔财产,落得几乎净身出户,以至于抑郁自杀好几次……这些事的细节,胖爷一个死鬼就不是特别清楚了。

反正,祈年的结局就这么凄凉:公子哥家财散尽,马仔作鸟兽散。祈年又没有孩子,亲戚也不见一个,如今孤零零躺在医院里,狗都不来瞧一眼。

陈大夫说到此处,也是一声叹息:“祈少爷住ICU花钱如流水,他卡里剩的存款已经花光了。想起这事我都愁得慌,明天他要是交不上费,只能推出来等死了……”

胖爷听了一时憋闷,孟十三却冷冷一笑:“能死还好了,就怕他吊着这口气,死不了……”

这话可是大实话,因此特别不中听。胖爷一时火大,掏出银行卡往桌上一拍:“他没钱,我有!ICU费用我出,横竖不会让我大侄子死在街上!”

十三闻言面色一变,抓起银行卡,一把将他扯出走廊,咬牙道:“你有一个亿,那可是冥府限制死的,只能你自己花,用在别人身上都算违规……喂,你可别连累我!”

胖爷咧嘴笑出一口大白牙:“傻妞,不会过日子吧?一个亿我不能动,可我还不能藏私房钱了?爷我行走阴阳两界,啥时候差过钱?”

十三却使劲摇头道:“不行……就算出钱也得先打借条!”

胖爷鄙视她:“谁跟你们轮转殿似的,冷血机器不讲人情?那可是我大侄子,亲着呢!我就爱给他钱,白给!”

十三越发焦急,跺脚嚷道:“不可以!他得把钱花光,花完最后一分钱才行!”

这下胖爷可回过味来了,狐疑地打量着小孟婆:“他必须花光钱?这和他的死……是不是有什么关系?喂,你们轮转殿还有事没说出来吧?”

十三顿时目光闪烁:“能有……什么事……”说着就要往外溜,却被胖爷一把薅住了杂毛辫子。

“孟十三,咱俩可是一条线上的蚂蚱。你要是有情报不分享,这案子我可出不了力哈!回头我挨板子顶多疼半年,可你当包身工做牛做马,还不知道要几百年!聪明人,你可想好了!”

孟十三脖子一缩,闷声憋了半晌,终于一咬牙:“好!我说!30年前,祈年投胎的时候,正赶上轮转殿举办‘鬼节换好命,蝠头抽大奖’活动。投胎的死鬼用5个金蝠头兑一次奖,然后这位祈年小朋友,就中奖了……”

胖爷简直目瞪口呆:“你是说,他中了大奖?所以这辈子命好,成了富二代?”

小孟婆撇嘴道:“富二代算什么大奖?他抽的是安慰奖。这个奖的命数有个批注:‘生不愁钱,死不留财。闲散无用,来去空空。’也就是说,他这辈子不缺钱,但也留不下财产。他死前会花光最后一分钱,正好断气!”

胖爷这回可算明白过来了!为啥祈年没死,还不触发冥法,这分明是轮转殿的大奖在庇护,是他们自己挖的坑!

等等,咱再往前推断一步……这回祈年找到奈何桥,想起了投胎前的事,那他也就必然知道,自己中过这个破奖,对吧?一个凡人,竟然知道自己的命数,这不是乱了天地法则么?这种大事,怪不得轮转王要亲自出面了!

我靠,越罗那个小娘皮!看着端庄大方,居然找借口拉他下水!这女人咋这么阴损呢?

胖爷越想越气,气出了河豚的形态。十三瞧着可怕,干脆又补了一刀。

“其实,我们怀疑……祈年知道自己的命格之后,故意隐藏了一部分财产,这样他就死不了。这回我们想找你帮忙,查出祈年藏的钱,赶紧花光,好让他快些咽气。毕竟,论折腾钱财,你是地府头号专家……”

胖爷听见,恼得两只肉拳猛捶南墙。

轮转殿这帮混账!请人帮忙不填人情,反而倒打一耙,真是损穿了十九层地狱啊!

孟十三还在嘀嘀咕咕:“喂胖子,我也是有自尊的人。孟婆汤失效是我的责任,我不推脱,本来也没想赖上你。你可以撂挑子不干的……只不过,现在你真能撒开手吗?”

胖爷霍地回头,磨牙狠瞪了她片刻,忽然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,无力蹲了下去。

混账,如今的局面恐怕越罗早就料到了吧?她算准了胖爷,只要入了局,就再不会撂挑子。真是阴谋套着阳谋,死死吃定了他!

胖爷分明落败,只得摆了摆手:“行了,这事我认了……小年这孩子,我撒不开手!”

4

祈年可以短命,但不能入魔,这是胖爷的底线。

他直接给医院划了一笔钱,算是祈年的医疗费。接下来两天,胖爷马力全开,盘查祈年所有的财产。

这事不查还不闹心,一查起来,胖爷分分钟都想抽死那个败家小子!

市值几十个亿的公司,在祈年手里放了短短两年,便宣告破产。家里的股票债券、房车游艇,统统卖了刚好抵债。剩下的存款细软,又被前妻搜刮一空。如今,祈年只能住在城中村,租一个小单间,家具都是房东不要的破烂,可谓家徒四壁。

胖爷已经查实,祈年不可能再有别的资产了。他卡里的存款,付完这个月的房租和医疗费,余额正好是零蛋!如今他唯一还能藏钱的地方,也就那个小单间了。

然而胖爷和十三搜了那个小单间,里面连个硬币都没剩下。

奇了怪了,照这么看来,祈年这两天早该断气了才对呀!

十三特别郁闷,盘在塑料凳上连连发问:“钱花光了他咋还不死呢?胖子,你不是故意漏了啥吧?”

胖爷没好气:“我故意的?故意去领二百板子?”

孟十三撑着下巴嘟囔:“万一你高风亮节,愿意为大侄子牺牲尊臀呢……”

胖爷叉腰拍桌子:“高风亮节那是我吗?吃亏立牌坊的蠢事儿,爷我从来不干!”

话音刚落,胖爷巴掌下的那张老破桌,应声碎成了一地木头渣!

碎渣里躺一个快递盒,里面撒出一堆金银花,露出一张小信纸。这快递盒十三搜了两遍,都没发现这信纸,可见祈年藏得牢啊!

胖爷拿起信纸,展开一瞧,上面娟秀的几行字:“祈年,今年咱的金银花丰收了,收购价不低,我终于能还你钱了!先给你寄一包头茬花,泡水煮茶身体好。忍冬。”

十三激动得跳了起来:“就这个!原来祈年放了外债,他还借钱给别人了!”

胖爷很是意外,“忍冬”这个名字,听起来咋有点耳熟呢?

他这厢正要回想,不料手机忽然嗡嗡响,是小夏打来的,哭兮兮的腔调:“胖哥,我犯错误了!我早上擦桌子,一不留神碰倒了束魂灯……我刚刚才发现,里面那个生魂没了……”

“啊?没了?”胖爷的心咚地一沉。

祈年的生魂跑了?他去哪了?难道又去奈何桥作死吗?

胖爷来不及追问,另一个电话又打了进来,居然是医院的陈大夫:“沈先生,出事了!祈年醒了,人不见了!”

胖爷闻言,兜头一瓢凉水。

难得十三还保持了冷静:“别急别急!这两件事串起来,就是一件事对吧?束魂灯倒了,祈年回魂了,然后……我靠,他一个癌症晚期跑哪去?”

胖爷思绪飞转,忽然扯过那个快递盒,沉声道:“这两天我一直有个疑惑。祈年孤身一人,身患绝症,家财也败光了,之前还自杀了好几次,分明早就不想活了。如今他怎么藏钱又折腾,为啥不想死了呢?”

十三挠着鸟窝头:“我也疑惑这个,他活着也不过是痛苦煎熬,必定心有挂念才能撑下去。可这位少爷就像一根光杆,是个丁点牵挂都没有的人啊……”

“我不知道他挂念啥,去哪了,但好在他现在死不了。”胖爷一声叹息,指着那盒金银花道,“不过这个寄快递的忍冬,和他还有联系,借钱的事咱先找她问问。”

十三赶紧凑过来查那个地址。香华镇,于家村,位于西南山区,距离S市600公里。

胖爷立马戳手机:“我这就买高铁票。”

十三瞪他:“咱俩死鬼,躺行李架就好,浪费钱买什么票?”

胖爷:“你当年是穷死的吧?”

十三:“我是被我妈锁家里一个月没人管,饿死的。”

唉,这悲催的娃!胖爷下意识就要给她一个摸头杀。手伸到一半,想起这位属于敌方,便又缩了回去。

十三也不瞧他,拧脖子一声冷哼。

5

科技时代,村村通公路,高铁嗷嗷快。傍晚时分,胖爷和十三蹭车到了于家村。

小山村三面环山,古树参天。两人路过半山腰,发现两边种满了半人高的金银花。深秋季节,山谷中却出奇的暖和,一片黄白小花在风中摇曳,送来阵阵清香。

两人顺着小路进村,走了没多远,忽然十三低声道:“胖子,前面那个人是不是祈年?”

胖爷定睛一瞧,可不是他大侄子么!风一吹就要倒的身板,却在花田里走得飞快。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,这算是回光返照么?

两人赶紧跟在后面,走过一道石桥,只见祈年喊了声“忍冬”,花田里便钻出个人来。

三十多岁的年纪,清瘦的身形,草帽竹筐,是个种花的村姑。

祈年快步穿过田埂,朝忍冬跑了过去,跑到近前,不知说了一句什么,忽然就把人家紧紧抱在怀里。

忍冬显然十分震惊,脸色涨红,傻愣在当场,完全说不出话来。

胖爷和十三蹲在花丛后面,见证这黏糊的现场,没话找话解尴尬。

十三道:“落魄少爷和村姑组CP,三流言情小说都不兴这个……”

胖爷捧哏:“你真高端,还看三流小说。”

十三侧目:“那你看啥?小人书?”

胖爷老脸一红,才要分辩,忽然听见忍冬一声惊呼:“祈年!祈年你醒醒!”

好么,祈少爷终于挺不住,软倒在地,再次人事不省。

十三当即一阵雀跃:作为一名癌症晚期患者,祈少耗尽生命能量,坚持爬到这里,见了爱人,抱也抱了,这回应该死得其所了吧?

可是胖爷径直杀了过去,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回魂丹,大声道:“他没事,送回家躺着就好!有我呢,他死不了!”

十三双肩一垮,心头滚过胖爷家的十八代祖宗……

这天夜里,于忍冬格外忙乱。

自家大床安顿好祈年,又急着招待两位客人。收来的半筐金银花要赶紧晾晒,然后生火做饭,喂饱自家的小闺女,还不忘招呼村里的几个留守儿童。等到孩子们都洗洗睡了,自己才终于得了空,捧着一大碗残汤剩菜拌白饭,一边吃,一边回答胖爷和十三的问话。

忍冬和祈年怎么认识的?这事说来长了,那还是20年前的事……

那会子,祈年的爸爸刚刚下海经商,生意大起大落。娇花一样的老婆跟他吵了几年架,最后干脆和老情人出了国,留下祈年跟着爸爸到处流荡。

祈年十岁的时候,祈大路得罪了道上的一位大佬,对方扬言要灭门。为了保护儿子,祈爸偷偷把祈年送来了于家村的表叔家,之后在这里生活了一年。

当年祈大路临走时,给了表叔一大笔养儿费。可这位表叔四十岁还单身,又酷爱乡村麻将,哪里顾得上养孩子?于是他拿了一点零头给隔壁的忍冬奶奶,让她搞定祈年的一日三餐。

那时候,忍冬爷爷早没了,忍冬的爸妈都在外地打工,忍冬的弟弟只会流鼻涕,忍冬奶奶眼睛又不好,所有家务做饭全靠小忍冬……

总而言之,饲养祈年这个项目,经过层层转包,最后忍冬接盘,一毛钱没有。

然而忍冬很高兴!因为祈年来了以后,家里隔三岔五有肉吃。

就这样,基于吃肉的现实利益,忍冬对祈少爷绝对包容,一宠到底。

虽然他个子不大,脾气不小,但城里的孩子哪个不娇惯?小奶猫要是炸毛闹别扭了,忍冬就把他扔一边晾一会儿,回头再哄一下,保证他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转,黏糊得紧。

那会子忍冬忙里忙外,像个姐姐,像个亲妈。她都忘了自己也是个孩子……

她和祈年,同年同月同日生。

那年,她也才十岁。

6

十三听到此处,忍不住追问道:“就算你小时候包养过祈年,这都20年了,他咋对你念念不忘?”

“什么……什么念念不忘?他刚才那是病了胡说……”忍冬登时又红了脸,猛扒了两口饭,眼中忽然升起一片雾霾,声调也沉郁了下去,“我一个离婚女人,还拖着一个病孩子,我还能想啥呢?你们别开我玩笑了。”

胖爷见她闷头吃饭,也不好再问。然而十三可不会体贴人,抬手往忍冬的饭碗里弹了两下。忍冬不过吃了两口,忽然趴倒在饭桌上。

“又下毒!你咋这么不地道?”胖爷仗义执言。

“这位姐姐口是心非,不下点猛药怎么套出真相?回头我给她解药,啥事没有!”十三扶忍冬去一边躺下,胖爷立刻随波逐流。

十三手速飞快,就像缫丝一般,从忍冬的额头扯出一缕细白丝线,袅袅地拉进里屋,在祈年脑门上绕了两圈,银色光芒便在丝线上流动起来。

胖爷和十三握住丝线的中间点,倏忽间,便进入了白雪茫茫的大山之中。

这一年,忍冬和祈年十五岁。

这年圣诞节,祈年妈妈突然从国外回来,声称前夫没有教育好儿子,要带祈年去美国上学。

这几年,祈大路跟着胖爷打江山,儿子完全顾不上,以至于祈年把网吧当成了家,打架泡妞啥都会,只差没吸毒,学习自然烂成了渣。等到祈大路回过神来想管管儿子,却已经管不动了。因此他干脆一咬牙,决定送祈年出国。

祈年对自己的妈一句话没有,半夜收拾行李跑来了于家村。

这回,他可不是忍冬可以摆布的小屁孩了。十五岁的少年,比忍冬高出半个头,兜里还有的是钱。忍冬去香华镇上中学,他就在校门口泡网吧。忍冬放学了,他就跟在后头走15里山路,回家蹭饭。

至于为啥回来于家村,忍冬问了多少遍,祈年只是拧脖子沉默。

祈少爷一身名牌,俊秀出众,搁小镇上异常显眼。他缠人的行为又实在太有规律,香华一中便传出流言,说于忍冬和校外一个小流氓谈恋爱。

忍冬被班主任叫去谈心,百口莫辩,憋了一肚子气。于是羞愤之余,那天她故意不走校门口,兜了个大圈子自己回家。

然而这天入夜了许久,祈年都没回来。忍冬等得心发慌,打祈年手机不接,只得冒着大雪冲出来找人,扯着嗓子喊了二里路。

那天真是万幸,忍冬路过山泉沟的时候,听见了祈年的一声回应。

他躺在满是冰雪的沟底下,一脚踩空掉下去的,脚脖子扭了,整个人冻得直哆嗦。

忍冬赶紧扯了根草绳爬下去,脱下自己的红棉袄将他紧紧裹住,然后背着他,努力向上爬。

那冰沟子四壁滑溜,爬上去一尺,落回来十寸。忍冬急得一肚子火,便开始破口大骂:“祈年你个废物囊子!除了打游戏还会干嘛?走个路都掉坑里,你是坑王吗!”

别说,她越骂越有劲,爬坑爬出了壮汉的气势!

祈年死抱着忍冬热乎的小身板,疼得不行还嘿嘿笑:“你不知道么,这个世界就是个大坑,咱俩都活在坑里……于忍冬,你爬不出去的……”

忍冬咬牙切齿:“放屁!你个神经病!这山沟子我打小爬的,我偏爬给你看!”

就这样,蒙蒙雪光中,忍冬的红棉袄一点点向上蹭,最后果真爬上了冰沟的豁口。

两人听着风雪呼啸,哪知道今夜这段话,一语成谶!